

身在坦桑,转瞬两载,青山绿水,不见沧桑,然故国却已是花开花落,春秋两度,日子过的比原先预料的要快的多。想起两年前的离别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难以忘记亲朋好友、医院同仁的依依惜别;难以忘记临别时崔市长的谆谆教导,不畏艰难做齐鲁好儿女;难以忘记崔书记慷慨激昂的誓师铮言,救死扶伤大爱无疆;又怎能忘记刘局和徐宏院长一行躬亲济南,机场送别那挥手之间-------
初到木索马城,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房屋低矮,时而可见颓壁残垣;分不清市里和郊区的区别,看不尽的崎岖坑洼;衣衫破旧,鲜有着履的少年,废弃的自行车外胎还是常见的玩具。车轮生尘,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三十年前熟知的农村生活。既意外于坦桑发展滞后之至于斯,也感叹文明的发展,时空不同,路径却极为相似。跟友人欷歔驻地的简陋,朋友笑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当时只当是戏谑性的安慰,权没有丝毫在意,只是崇尚既来之则安之的圣人情怀,倾力去打造适合自己审美的简宅陋室。几经改造,从简约到整洁,从清冷到温馨,从沉寂到喧腾,不知不觉中再没有初来时的荒凉陌生。这时才明白了友人当初的话,不是君子的德操高尚,圣化了小屋俗舍,而是身心已与此地融为一体,化生而出了无异己的情意坦荡自然。环境的美恶全凭心境,而气氛的升沉则尽在生机,有心则花开满园,无意则满园花寂。
也许是多年来的无私援助,抑或是近代两国的昆弟之情,总之黄皮肤的我们很容易被当地人接受,而我们却正相反。早在国内就听闻黑人素质不高,来坦之后,生活和工作中的接触,逐一印证了坦桑黑人诸如不太守信,时间观念差,有点贪婪,时不时会有偷盗行为。初到的陌生感自然衍生出提防和排斥之心,以至于当地人友好的问候,我们也担心藏着虚伪的欺诈。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某些接触的场合,我们都习惯裹紧外衣,冀以裹紧周围的空气,对黑人敬而远之,以期得到身心的安全感。肉体的疼痛,痛过则止,心灵遭受恐惧,折磨却似钝刀割肉,不易消受。有一夜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报警电话是多少,以至于再难成眠。生活之路真正地被打开还是在工作之后。工作才体现了我们的身份区别于一般游客,需要与被需要间的频繁交流,慢慢打开了陌生设置的思想禁锢,工作中的成就感也促使我们有力量敞开身心,面对周围的世界。从一个单纯的需求者,变成一个为坦桑人提供他们不可或缺的,极为重要的需求的服务者,再与当地人相处,感觉就不一样了。感觉到自己的被需要,就感觉到坦桑人微笑的真诚,同事和蔼的可亲。这固然只是一种心态的变化,但也说明了援外工作的特别和重要之处。久而久之,发现坦桑人确实有不良行径,但也只是少数人的行为,并且这其中又有一部分可以为饥寒至身无暇廉耻所酌情宽宥,如此以来也就不像刚接触时的可憎可惧了,好感渐生。绝大多数的黑人对中国医生都很尊敬,对中国也很向往,很自豪两国领导人间的代代友谊,只要我们诚心以对,小黑们也会敦厚相属。圣人言“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诚不我欺!
有时候改观对某人某事的看法就在须臾间。第一次晚上去会诊,医院派车来接。四周漆黑,一路上也没有路灯,午夜的医院门口也是阒静一片。车到大门口,司机停下车来,关上远光灯,静静地等门卫开门。既没有按喇叭,也不曾来回切换远光灯去催促门卫。十几秒钟后,门卫打开了门。那次会诊的内容我早就忘记了,但是这件事却印象深刻。我不由地想是不是自己对坦桑黑人一直抱有成见,所谓传言不可信,眼见也未必实。立足于穿越回来的高傲姿态,很少能够附身平视,先入为主的旧世俗观念,见善会不自觉地减轻分量,而见恶则习惯性地加重色彩。黑人在我们眼里的形象不尽是管中窥豹,也绝对有以偏概全之嫌。天下滔滔,君子眼里皆是君子,而自小人的眼里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想及此,自责之心顿生。自此,我有心留意坦桑人生活的细节,发现诸如此类的谦恭有礼的行为竟比比皆是,不是偶然而是习俗,很多地方值得我们效仿学习。坦桑是左侧行驶,乘客绝不从右侧上下车,不只是自己安全,也为了与人方便;街上的车辆远没国内多,但是连同摩托车也算是车流不断,马达轰轰却极难听见刺耳的喇叭声;拐弯让直行也是遵守地枝末不落,不但是机动车之间,一样要给直行的自行车和行人让路。刚去上班的几个月,喜欢穿着T恤衫去上班,后来发现坦桑的医生都是穿衬衣,虽然做工衣料均一般,但干净整洁,慢慢地我也改成穿衬衣了。门诊挂号,先来后到,彬彬有礼;出门办事,正言修容,如见大宾;饭店酒吧,轻笑细语,杯盏无声,难见喧哗;婚礼喜筵,盛装打扮,或翩翩起舞或正襟危坐,动而有序,静而生雅;处处透露出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谦逊低下,温恭有礼。从没有遇上飞扬跋扈的愣头青,也不曾看见视若无人的骂街悍妇。有次朋友说,偷盗抢劫也都在晚上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以免有碍风化,善意的讥笑,听来不禁莞尔!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缺点就不值一提了。中国有句古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坦桑人这种整体上较高的操守显然与此关系不大,也不好去推论是古风遗存还是现代新思潮的涌入。见善则迁,每当参照黑人的长处来修正自己的时候,总是感叹自己不曾给坦桑带来丝毫的涟漪波动,却要不时感念被其激起的汹涌不已。
身处异邦,不经意间总会比较两个国家的异同孰优孰劣。小到吃穿用行,自是可以比长论短,但是大到文化厚薄,文明优劣,则不可苛求落后和挑剔不足,而是印证相似和寻求认同,毕竟在一定时间段里,文明的发展曲线和时间曲线并不平行。在我看来安贫乐道是坦桑人最值得推崇的长处。坦桑是个宗教国家,基督徒、伊斯兰教各占一半;坦桑又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极度贫穷的社会现实之下,坦桑人没有表现出那种劳于生计的急躁,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而是素其位而行,社会安定,信仰虔诚,甚至给我们的感觉生活幸福指数很高。安于贫困对国人来说是消极懈怠,但是在此基础上还不改变信仰操守就上升到圣人所说的“贤哉”。当然坦桑的宗教信仰与我们的自修圣人之道,无论是信奉的主题还是修行方式难度都有很大的区别,不可同言而语,但是在这种程度的贫困之下还能表现出“人也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的闲适自得,不得不让人感叹不已。就个人而言,德才兼备最好,非要去其一,宁可舍才而取德;就社会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宁可舍弃物质财富也不能丢失精神文明。缺少精神的物质文明是浮夸的,而不富足的国家一样可以风正化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刚感觉自己真正用心来审视坦桑的时候,已经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在这里我们认真地生活了每一天,矜善铺陈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诚恳耕耘了工作的每一个角落。家的感觉和轮廓就是在我们忙碌有序琐碎细致地生活下日渐强烈和清晰,以至于要准备走了,竟也有一种离家的感觉,尽管我们都知道远方才是真正的家。苦难的日子不容易遗忘,却很容易被淡化,刚来时的想家、寂寞、慌乱、焦躁、恐惧、消沉,感觉就在昨天,却又感觉已经很遥远,这就是经历给予的成长感觉吗?坦桑就像一副逐渐展开的画卷,初见青山绿水,耳目一新;浅尝酸苦,寂寥孤闷;看透物情,风轻云淡;感怀人文,难释难分。不敢轻易说再见,怕率性的承诺太不负责任;盛一瓯湿土带回祖国,纪念这难忘的七百五十五天。
援坦队员朱建波
2015年8月1日,于木索马